天上桃宴,满堂笑声上桌,仙人客请八方,山川落雨宾客,烛火小灯一盏,照亮人间桃杏李,花香打落青果,转了一圈又撒向人间。
清明节,鱼城,路旁满是祭奠亲人的场面。慎终思远,纸钱送别故亲,是这里千百年来的习俗。每逢这时,哭声搅着灰随风飘到天上,许久未见的亲朋相聚,一起撒了雷雨一场。
年轻人走在前缘街,邋遢汉子一身酒味,坐在酒铺子对过,看向铺子,铺子前有一笑脸小贩,倒酒姿态迎客。路人观望一二,才能瞧出是个假人,看出后不免摇头笑笑。小贩人是假的,可酒不假,这里爱酒,酿酒,品酒之人,多过其他县城。穷也是,不过,今年庄稼收成好过前几年,打酒喝的人自然也多了起来。
酒铺小镇上只此一家。掌柜姓张,见人客套话能装一箩筐,让你笑呵的来,满手沉甸笑呵的走。姓姚的年轻人,眼都没抬,无管躺下的醉汉是哪位认识的叔叔伯伯,只是紧了紧衣,步子两步并一步,消失在街尾。
城镇往北三里地,有一条河,水流自西向东据说通大湖,方圆百里的百姓浇灌庄稼地,全凭这望不到头的一河之水。两岸河畔,春时,小童爬树,免不了花香锁衣,入眼尽是一片粉色,等到桃花大开,可比邻家小娘子脸颊上的胭脂还要耐看,望花的看客倘若是男女结伴,从头走到尾,哪怕再不熟悉也能沾染上一些爱慕。
游子归乡步匆忙,还未耕种农已忙。
中年男人对着多年前容貌远去的妇人喋喋不休。妇人笑笑,有时听的不得劲也会还嘴两句,小骂显情趣,大骂痛人心。这片地方没出过什么大人物,有的只是钱袋比脸干净的一些庄稼把式日夜操劳。忙碌,大概就是这里的民风。
姚十三脚步放缓,望着多年来外出不见,暂别的村庄。有种说不出的滋味。六年前是个遥远的季节。那时还是男童的他乖乖坐在庄稼地头树荫下,吃着娘亲早准备好的果脯蜜饯,咧着嘴笑,吃一个,笑一下。
不过幼年时的他,脾性记仇赛睚眦,所以名声是不好的,吊儿郎当也只能稍稍解释一半。近些年离家后,闲暇之时,唯一爱好,除了看书大概就只剩下看姑娘了,没人见过他挑灯夜读,哪怕是师兄们也不曾见过,大家听到的,好像只是他一个人话语讲出。不过他真的是爱看书的,也是能看的下,吃的懂书的。年幼时也是爱的,不过当时比起看书,还有很多之外的事可以吸引到他,如雨前低空捕虫的燕,盛夏树上的蝉鸣,晚时草丛的蛐蛐叫声,雨后被撑满的池塘不知藏哪里放肆高歌的泥蛙。
别人念书,他掏鸟窝,别人三步成诗时,他去搁置柴火的地方挖地龙,考虑去哪才能不被发现,还能晚上吃上烤鱼。命好时,能钓一尾八钱的河鲤,命不好时,喝两口水晚上都会拉肚子。保不准还要挨揍。这里的人,没被书写几行,但倘若谈到庄稼,每个人都是夫子。
对他们来说,苦吃了不少,最为头疼的还是不识几个大字。所以每家每户格外想着自己娃娃能够争气,再不济,读书也是要用功的。不争气的娃,爹总会打的,娘气急了,也是会的。
家门前还是从前那般,两棵扭扭歪歪的果树新开了绿叶,比柿子树还高一些的槐树下坐了几个孩童。树两旁泥墙叠砖瓦,本就红色的大门还贴着过年的红联。小泥人听出脚步,抬头看向来人,头上还带着柳枝做成的草帽环,愣着眨眼,好像不敢相认,过了好大一会才声音颤颤巍巍的问道:“哥?”
姚十三轻笑,还不等他说话,男娃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,嚷嚷道:“真是你啊,哥!我去叫爹,去叫娘亲,你等我回来。”说完嗷一嗓子,慌忙跑远。家门到地头,不过才几步路的光景,这虎头虎脑的男孩,逢人便说,我哥从仙山学仙回来了,言语全是炫耀。听到话语的人,目光也从姚北跑来的方向跟了过来,姚十三感受到注视轻轻点头,含笑应和。打完招呼,姚十三趁着周围没人,手伸进怀里,掏出还在熟睡的青蛇。眼神中带着心疼,又掏出丹瓶倒出一颗丹药,两指捻去丹药上裹着的蜡衣,轻轻捏住,小心喂下。
傍晚吃过饭,等家人休息过后,姚十三一身黑衣出了家门,来时便注意到,今年的桃花,开的早些,花格外艳,不见粉色,入眼尽是令人不舒服的妖红,香气闻起来,也比从前腻上许多。
白天时弟弟跑去庄稼地去叫爹娘。爹娘放下农活,小跑归家。娘的身形比离家时,更加显小了。爹除了一个劲的搓手之外,并未多说什么,只是看着他拍着他的肩膀,一个劲说好字。这个实在的庄稼汉子,眼底全是欣慰,好像欣慰那个熊小子,终于有了大人模样。
吃饭时,娘除了一个劲往自己碗里夹菜,就是关心出门在外有没有好好吃饭,是否赖床,有没有中意的姑娘,有没有想家。越说越絮叨,说到最后更是止不住泪眼汪汪。除了问了近些年生活,爹娘也把近些年“家里事”讲与他听。谁家小子娶了媳妇,谁家女儿许配佳人,爹娘越说越起劲,姚十三越听越想念,这种絮叨当真好多年没有听见了。
出门才发现,见不到月,大雾起,遮住了整个村庄,黑色蒙眼。姚十三步如龙象,一头扎进雾中,趟入河岸十里桃林。行百步,路中央,有一红衣姑娘,抚琴唱小曲,声声悠扬。姚十三取出黑剑握在手里。也未言语,女子也未抬头看人,两人皆是无声。
又行步十八,女子抬头。
尧十三收剑。
雾气散去,一切如故。
女子依旧坐着,面带笑容,看向尧十三轻轻笑道:“怎舍得回来了?没修成大剑仙吗?无妨,无妨的。我看你那些朋友,年幼一起光屁股摸鱼的小子,都成家了,你既然回来了,也赶快抓紧。”
姚十三收起笑脸,却没笑出来:“姑姑,你这?怎在这?地上多凉,快起来,怎穿红衣了?发生什么了,能不能和我说上一说。”尧十三望向这位故交开口。在他没有去往远处,没有游历江湖时就已经认识了。
那年他刚十二岁,村里老人说十二岁是一转,他命里有个坎。爹娘找了好几位半仙,最后想了个法子,拉着他,来河岸磕头认亲,一拜的柳树,二就是桃树了。
好巧不巧,当初就拜在桃姑的树下。
那时不信鬼神一说的他还是个孩子,死活不愿意。后来离家时,他来看过她,她和现在一样的面貌,只不过红衣换掉了青色霓裳。桃姑看着好多年未见的臭小子轻声笑道:“胆子变大不少嘛,都敢一个人前来捉妖了。”随后收起了琴接着道:“不过倘若再掉到河里。可不要大呼小叫了。”
尧十三尴尬挠头,笑着道:“还记得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