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觉的指尖还残留着那缕胡须的温度。
老魔术师总爱用这撮染成银白的山羊胡逗他——变硬币戏法时,胡须会扫过他手背;教他藏扑克牌时,会用胡须尖轻点他藏牌的袖口。
此刻这缕真实的毛发躺在掌心里,像根烧红的针,扎得他后槽牙发酸。
“小觉……”
低唤声从四面八方涌来。
周觉猛地抬头,只见原本消散的“千面张”影像竟分裂成三团。
左边那个穿着褪色蓝布衫,是他十二岁时在巷口捡到的、蹲在纸箱旁啃馒头的师父;中间的影像穿着亮片红长衫,是去年春茶庙会舞台上,用丝巾变出整笼白鸽的“千面张”;右边的最模糊,却让周觉喉头一紧——那是他七岁生日夜里,跪在医院走廊,鬓角全白的男人攥着他的手说“别怕,师父教你变个最厉害的魔术”。
“你答应过要给师父演场压轴戏。”蓝布衫的影像向前半步,眼角的皱纹里渗着水珠,“就差最后一句‘请大家鼓掌’,你怎么不说?”
红长衫的影像轻笑一声,指尖夹着张扑克牌转了个花:“小觉,你看这是什么?”黑桃A在指缝间忽大忽小,最后变成张泛黄的照片——是周觉第一次独立完成近景魔术时,师父举着相机拍的。
照片里他举着变出来的玫瑰,嘴角还沾着蛋糕奶油,背景音里清晰传来师父喊的“好!”
最右边的模糊影像突然清晰了。
那是个和周觉眉眼七分相似的年轻人,穿着他常穿的格子衬衫,正站在“幻戏斋”的镜子前——那是周觉上周在镜前练习表情管理时的倒影。
“你在怕什么?”倒影歪头,语气像极了他对自己说话的样子,“说出来,就轻松了。”
林棠的笔记本“啪”地合上。
周觉余光瞥见她攥着笔的指节发白,笔尖在封皮上戳出个小坑。
沈铎的匕首被他反握在掌心,金属与皮肤摩擦出细碎的声响,“说出口”三个字随着他的动作明灭,像某种饥饿的眼睛。
“他们在找共鸣点。”周觉听见自己的声音,比想象中更冷静。
十年魔术训练让他学会在观众的惊叹声里数呼吸次数,此刻他数着三个影像的说话频率——蓝布衫每三秒停顿一次,红长衫尾音带着戏腔的颤,倒影的语气和他自己焦虑时如出一辙。
“这些不是随机的……是我记忆里最容易触发语言反应的场景。”
林棠突然扯了扯他衣袖。
她的笔记本不知何时翻到空白页,用铅笔重重写着:“我妈也在说。”周觉顺着她颤抖的笔尖看过去——墙角不知何时多了个系着围裙的女人,正抹着眼睛:“小棠,你小时候发烧说胡话,抱着我胳膊说‘妈妈我要回家’……现在回家啊,说出来就好了。”
沈铎喉咙里滚出声闷哼。
周觉转头,看见特种兵盯着天花板——那里浮着个穿迷彩服的年轻男人,肩上的领章闪着微光:“班长,演习时你说‘我断后’,现在怎么不说了?说啊,说你能保护他们。”
“语言残响在生长。”莫言的声音突然插进来。
图书管理员不知何时站在阴影里,指尖夹着半张燃烧过的纸页,“它们在复制目标最渴望被回应的情感节点。说与不说不重要,重要的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纸页上的火星噼啪爆开,“你们产生了‘想回应’的冲动。”
周觉的后颈泛起凉意。
他想起师父教过的“误导三式”——最高明的魔术不是藏起鸽子,而是让观众自己把注意力放进笼子里。
此刻这些影像何尝不是在做同样的事?
它们用记忆当诱饵,用情感做笼子,就等他主动钻进“语言”的圈套。
“用图像。”念头突然炸开。
周觉想起去年给小学生表演魔术时,为了让聋哑孩子也能看懂,他用粉笔画过简单符号:圆圈代表“看这里”,三角代表“注意脚下”,箭头指向道具藏身处。
那些孩子眼睛亮起来的样子,和此刻林棠泛红的眼尾重叠。
他蹲下身,用食指蘸着墙上剥落的墙灰,在地面画出个圆圈——边缘特意画得毛糙,像魔术师故意露出的破绽。